第17话
Epiosde 17
兰蓓儿拖着纸糊般疲软的身躯到达村口时,已是第八天的中午。
古德堡村,这座隐遁在群山之中的小聚落是奥菲多省最偏远的村子。从王都海尔达姆延伸来的铁路抵达省会嘉诺市便不再向前,接下的旅途,少女从火车换到长途马车,再从马车换到小船,几近辗转,才拖着沉如磐石的行李,回到这座炊烟袅袅的村子。
一切还像刚刚离开时那样静谧,石砖小屋沿着羊肠小路错落分布,堆堆草垛像滚成一团的刺猬,蜷缩在牧青绿相间的牧场;牛仔马甲的牧民跨在马背,吹着口哨,时不时扬起鞭子,鞭笞下还在贪食路边草的羊群,而充当坐骑的花斑马一边慵散反刍,一边悠闲地摇起尾巴驱赶近身的牛虻。小泥人般的孩童挥舞起刚采来的迎春花,打闹着从身边一闪而过,波光粼粼的嬉笑声涤荡春风,正如村口水车拨动的流水潺潺。
穿过熟悉的泥泞小路,少女戴上兜帽,竭力避免被路边劳作的农人认出。
最终,在一座原木堆成的两层小楼前,她摘下兜帽,满头长发的银亮随风飘摇,掩不住少女嘴角悄然上翘的弧度。
小楼门前赫然立着“牧羊人酒吧”的招牌。这是古德堡村里唯一的小酒馆,也是让少女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似月柔怀——
兰蓓儿的家。
原本,这是少女爷爷留下的咖啡店,爸爸接手后,将之改造成了酒馆。古德堡村的农人们忙完一天的活计,总会彼此相约,三五成群地来到这里,点上杯柚子扎啤,聊聊今年的收成,打听下哪家女儿又要出嫁了,在纸牌纷飞间侃天侃地,好不快意。而少女在离家前一直充当酒馆服务员。那时,身高才刚刚超过吧台的小蓓儿系着松松垮垮的围裙,一手端住一个盛满酒杯的盘子,在桌间冒冒失失地穿梭,满头漂亮的银发如舞裙般左右飘舞,引得酒馆里半醉的大叔们频频注目。
某种意义上来说,老板约翰斯.布伦特的长女——兰蓓儿就成了“牧羊人酒吧”吸引顾客青睐的金字招牌。
而现在,这个有着一双澄澈绿眸,随时都能笑意开怀,唤起你内心里最柔软悸动的小姑娘已然长大,以一副冰清玉洁的少女之身,在熟悉的家门口,娓娓玉立,却又恍若路人。
犹豫片刻,她推开店门。清越的铜铃声溅落耳畔,却并没有任何娇小的身影一跃而出,将沾着露水的鸢尾花塞到少女怀里。
大概,小家伙们还赖在床上吧。
她悻悻地想着,将小山似的行李拖拽进屋。
白天的酒馆冷冷清清,所有木凳都四脚朝天,倒扣在圆桌上;一排排酒杯像展览品般陈列在橱柜,总让人想起阳光在湖面泛起的粼粼微澜;空气中,湿润气息在鼻尖淡然弥散,像雨后草坪蒸腾的氤氲。
少女径直穿过正堂,推开吧台后的木门,屋内的色调从清冷过度到暖色。这里便是兰蓓儿家的内屋,一家人围坐着吃饭的地方。出乎意料的是,饭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,刀叉碟盘也摆在周围,似乎就等着大家上桌开饭。
数了数,除了父母和两对弟妹,桌子上还多了一副餐具,她突然意识到,那是给自己准备的。
离开海尔达姆前,兰蓓儿并没有告诉父母自己何时归家,唯一的解释是从少女出生的那一天起,属于她的餐具就没从布伦特家的饭桌撤下来过。
她把手放在刻着自己名字的瓷盘上,轻盈抚摸,像是在倾听着什么,明眸半垂。
桌子上的菜肴算不上丰盛,比起圣蒂斯安娜自助餐厅里令人眼花缭乱的佳肴,还是寒酸了许多。毕竟布伦特家足足负担着五个孩子的吃喝拉撒,而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就只有这家惨淡经营的小酒馆。
对于从小就习惯了清汤寡水的兰蓓儿,空气中弥散的淡然味道,与其说是饭菜香气,不如是记忆中某些缭绕已久的温润牵怀,像她第一次离开古德堡村时在母亲眼里看到的湿意朦胧,像她在火车玻璃上看到的月光摇曳,更像她踟蹰于王都灯火阑珊处望见的繁星如漪。
历经整整七日的颠簸,少女一路舟车劳顿,早已是前胸贴后背。禁不住诱惑,她伸出手,小爪子拈起一根面条就往嘴里送。
“嗯… …嗯… …果然,味道还是老样子的说… …”
她摸着一鼓一囊的腮帮子,嘴角舒展开连绵的笑意。
也顾不上洗手了,馋虫翻腾的少女弓着身子,用手抓起更多的菜肴就往嘴里送,全然没注意到身后,一群高矮不齐的黑影拿着布袋,鬼鬼祟祟地靠近过来。
“呀呀!!”
毫无防备,兰蓓儿被黑影们套到布袋里,绊倒在地。紧接着就是各种拳打脚踢的混合攻击,不过力道都落得很轻,与其说在殴打,还不如是在给少女挠痒痒。
“姐,咱们是不是打得太轻了,这小毛贼还不老实!!”
“卡诺尔,你先控制住这家伙,迪夫快去找妈妈,等等,迪夫,别淘气呀!”
“大坏蛋,吃我一记超级无敌流星脚!!”
蒙在袋子里的少女遭到从天而降的重击,嗷嗷一声惨叫出来。这一叫,围攻她的黑影们反倒愣住了。
“等等,菲儿… …刚才你听到了吗… …这声音怎么这么像姐姐啊… …”
“嗯啊… …菲儿,刚才看到了哟,白头发,软绵绵的,很像姐姐的口感。”
布袋猛然揭开,四个孩子围着一副凌乱模样的兰蓓儿,彻底傻眼:
“姐姐?!”
耷拉着小脑袋,弟妹们像一棵棵被烈日晒蔫了的麦苗,在兰蓓儿面前耷拉着脑袋,听候发落。四个孩子中最小的男孩,同时也是少女的三弟——迪夫暗自地挪动着脚步,想趁大家疏忽时溜之大吉,不料被安妮拎着后领口,抓了回来。
“迪夫,刚才是你踢得最重吧,快跟姐姐道歉!”
作为布伦特家的二女儿,安妮.布伦特总像一个小大人般,在父母不在的时候负担起管教弟妹们的责任。
“姐姐,不是我、不是迪夫!刚才… …哥哥明明踢得更厉害,他还想把姐姐扔到水缸里去呢~!”
小迪夫惊慌失措,忙着把卡诺尔往前推。不料哥哥仗着自己身强力壮,反倒抓住他的手把弟弟顶到少女面前,
“姐你别听他瞎说,就是迪夫干的!!前几天这家伙还说姐姐走了就是好,终于不用和阁楼里的空酒瓶睡一块儿了!”
“哥哥瞎编!哥哥乱造!哥哥无理取闹!!我还看见你翻姐姐的小柜子,把那些红红的颜料棒掰断了画画呢!!”
兰蓓儿这才想起,自己上次临走前把从海尔达姆带回的一盒口红藏家里了,如此看来,这些让她省吃俭用了足足一个学期,总是舍不得开封的化妆品就这样在弟弟的辣手中英年早逝了。
眼下,兄弟俩又动起手来,眼看就要扭打在一起,安妮连忙上前去分开两人。少女叉起腰,焦头烂额却又无可奈何时,一团小小的柔软扑到她的怀里,
“阿~姐~”
四弟妹中,年纪最小的菲儿用侧脸蹭着兰蓓儿的肚子,软糯糯的声线让人想起炉子里半融的巧克力,
“菲儿今天,做了个很美很美的梦呢… …梦到阿姐呀,变成了一块大大的奶油蛋糕,菲儿,就趴在上面,一直舔呀舔呀舔呀,连打嗝儿都变甜了哟… …”
布娃娃似的金发小女孩就这样趴在兰蓓儿怀抱,嘴角淌开连绵的口水,把少女的袖口打湿大片。刚刚分开兄弟俩的安妮无可奈何,只好又忙着把菲儿从少女身上抱开,
“对不起,姐… …”
她抿着嘴,粉红的晕色在芝麻粒似的雀斑间缓缓浸开,
“应该是我… …给大家树立好榜样… …到头来,却给姐姐惹了这么大的麻烦… …”
“哈哈,安妮很棒啦~”
兰蓓儿蹲下身,微笑着抚摸起妹妹的脑袋,
“至少,在我看来,是在很努力地做出姐姐的样子哟~”
被这么一夸,安妮脸上的红晕烧得更旺了,俨然温融在漫天云霞中的落日。
安顿好弟妹,兰蓓儿转身一挥魔杖,解除行李箱的密封术式。在箱子保护得最好的内层,她找到出发前精心包裹的油纸袋,
“按照国际惯例,还是先把礼物发给大家吧!”
每年回家,兰蓓儿总是会先到海尔达姆市区采购一番,为家人们准备好分量满满的礼物,本是些王都司空见惯的东西,对偏居在古德堡村的孩子们来说,却无疑是通向新世界的神奇大门。
作为布伦特家唯一走出过奥菲多的孩子,兰蓓儿真希望能将目之所及的所有风景都收入行囊,带回家和弟妹们一齐分享。可惜,现在能做的,只有将其中的些许碎片小心风干、雪藏,再一一赠予她深爱着的亲人们。
“菲儿,这是你的~”
兰蓓儿从行李箱中取出笼着公主裙的布娃娃,递给小妹,
“不是普通的娃娃哟~晚上菲儿抱着它,这孩子会亲着你的小脸蛋,给你讲好多好多的故事… …以后就别再半夜把安妮的枕头抢走了,好吗?”
“唔啊~~”
菲儿打起哈欠,睡眼惺忪。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小姑娘只及兰蓓儿的腰身,一头金发总是乱蓬蓬地耷拉后背,仿佛随时都可以被她当做毛毯睡在上面。
抱过姐姐递过来的布娃娃,菲儿不由分说地就咬了口,粉樱的小嘴即刻舒展开来,
“嗯,曲奇味的。菲儿,很喜欢。”
“迪夫,你的帆船积木。”
埋头在包裹里找找,兰蓓儿把礼物交给迪夫,
“看你以前总是缠着爸爸到省城买,这次正好在王都的玩具店看到,就顺便带了个。别弄坏了哦,姐姐为了买它可是打扫了整整半个月的校史陈列馆呢!”
一扫先前和哥哥争斗的激愤,迪夫像热锅里的青蛙般蹦到少女面前,满面红光地搂过木盒,刚想跑到一边拆开,就被安妮揪住衣领又抓了回来,
“快谢谢姐姐!”
“姐姐你真好,迪夫都想娶你做新娘子了~!”
弟弟狡猾地吐吐舌头,抱着木盒飞快跑开,仿佛一旁的安妮会随时将帆船抢走似的。实际上,作为布伦特家第二小的孩子,年仅十三岁的迪夫.布伦特却是远近闻名的淘气鬼。妈妈曾开玩笑说,哪一天家里想盖新房子了,也不用请什么砖瓦匠,就把这小鬼一个人扔到家里就好。这样不出半天,这间旧屋就会被迪夫一个人拆得干干净净。
“这边来,卡诺尔!”
把迪夫的哥哥唤到身边,兰蓓儿将一整盒银光锃亮的锡兵放到卡诺尔手上,
“‘龙德上校魔法军工厂’的最新产品,能够让你指挥打仗的玩具士兵~!以后,卡诺尔只要对着这些小家伙发号施令,就能当上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啦~!”
卡诺尔睁大眼睛,灰棕色的眼眸迸发出惊喜的光芒。垂头走到少女身边,他红着脸接过姐姐的礼物,
“谢谢… …谢谢姐姐…
…”
“嘿嘿,咱们卡诺尔也越来越壮实了,不愧是布伦特家的小男子汉呢!”
兰蓓儿蹲下身,拍拍弟弟的脑袋。没想到倒像是在用刺猬扎他般,让小男孩哆嗦一下,条件反射地后退。侧过头,红晕染透他小半边的脸颊。
少女这才意识到,卡诺尔毕竟已经十四岁了,不再是以前能跟她一起在池塘里打水仗的顽皮小弟了。这孩子从小就梦想着成为一名军人,在沙场上无拘无束地纵马飞驰。每次回家,卡诺尔总爱缠着她问近卫军在王都训练的情况:战马抖擞嘶吼,甲胄银光闪亮,火枪轰然爆鸣,队列齐整恢弘,每每在男孩的眼眸荡起波涛澎湃,耀如星海。
最后是年龄最大的安妮。
和给弟妹们的稀奇玩具不同,兰蓓儿从见底的箱子里捧出本厚书,郑重地交到安妮手上。
“这是… …”
安妮小心翼翼地接过这本装帧得像风景画一般的书,仿佛刚从妈妈手里端过满满一大盆的热汤。
“《萃琉璃风物志》,我的大陆风物学老师、夏佐.伦达尔的作品,他也是姐姐在圣蒂斯安娜最喜欢的导师。”
她摩挲着妹妹的肩膀,绿眸凝萃,
“世界很大,安妮,走出古德堡,走出奥菲多,去你想去的地方,这个天下有的是美丽的风景等着安妮邂逅。”
“可是… …爸爸妈妈怎么办… …菲儿、卡诺尔,还有迪夫,他们还都是孩子… …我怎么能抛下他们,独自离开呢… …”
她嗫嚅着,两只手在裙子的补丁间扭捏绞紧。
离家这么久,兰蓓儿一直很愧对自己的家人们,但最对不起的,却是十六岁的安妮。
自从少女被圣蒂斯安娜录取以来,安妮就在一夜之间长大成人,帮助父亲经营酒馆,和妈妈一起照顾嗷嗷待哺的弟妹们,当同龄的孩子都到邻村的学校上学时,她却只能背着襁褓里的菲儿,一边给迪夫温牛奶,一面为卡诺尔补裤子。
再多的资源,分配到布伦特的七口之家也太过稀少。安妮穿的衣服都是兰蓓儿改小的,平时就算少女从王都带回什么美味甜心,安妮也总是等一家人享用完毕后,才收拾起桌上的残渣,偷偷尝个味道。而每天晚上,她却帮妈妈做家务忙到深夜,最后只能在挤着弟妹们的大床上找条缝儿,悄悄蜷缩其中。
“告诉姐姐,安妮,这样的生活真的是你想要的吗,你真的… …想在这个小村子里,呆一辈子吗?”
兰蓓儿的手在妹妹的肩膀上渐然抓紧。
“安妮也不像姐姐这样优秀… …能够去远方的人,有姐姐就够了,我还是留在这里,继续… …陪着大家吧… …”
她捋着鬓角的发丝,目光在地板上游离,迷蒙似雾。
看着妹妹收好礼物,兰蓓儿开始和安妮做起开饭前最后的布置。纷忙中,安妮突然抬起头,怯怯发声,
“姐,有一天,你也会离我们一家人远去吗?”
“诶?”
兰蓓儿愕然抬头,攥着抹布的手悬在半空。
“我常常想,同样是一家人,姐姐却和布伦特家的其他孩子那么不一样,被圣女救济过,又是方圆几十里唯一有魔法天赋的人,还长得这样漂亮… …完全不像是古德堡这种小村子能够孕育出来的… …”
安妮抿着嘴,灰眸黯淡,
“也许,姐姐就是神树的孩子吧,作为祝福送给我们一家人。可神的礼物太贵重了,总有一天,他老人家会觉得布伦特家不值得这样的恩赐,姐姐便会离我们远去,让一切像梦境一样彻底消失… …”
她的声音逐渐低垂,像卷曲在秋风中的枯叶,
“安妮… …真的很怕那一天… …害怕姐姐会突然离开我,离开大家… …就像你第一次离开古德堡,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一样… …”
捂住脸,她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。
深吸一口气,兰蓓儿绕到安妮身后,将妹妹深拥入怀,
“姐… …”
“安妮。”
少女环抱住妹妹,冰清的侧颜紧贴她的脸颊,银丝拂荡,
“姐姐呀,一直梦想着成为让所有人幸福的魔女。因为,蓓儿自己就是一个被人深爱着长大的孩子呀。爸爸、妈妈,卡诺尔、迪夫、菲儿,还有你,安妮,给了我能够被称之为幸福的一切。”
“所以——”
“所以世界再大,也只有这里有安妮,也只有这里,是蓓儿的家呀。”
她撩拨着妹妹的头发,轻声呢喃。
屋外传来一阵嘈杂争论,两人抬起头,正欲一探究竟,房门却在刹那间被推开,一位围裙短发的敦实农妇被弟妹们蜂拥着推入房间,
“都老实交代了,这些玩意儿从哪来的?别给老娘编什么兰蓓儿回来的鬼话,谁不知道这丫头每次放假了都会在王都疯半个月才回家?”
瞳孔猛然收紧,在和农妇对视的片刻,少女惊悸出声:
“妈妈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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